(東西問·人物)黃蜀芹:女性視角使世界完整?
中新社北京7月2日電 題:黃蜀芹:女性視角使世界完整?
《中國新聞週刊》記者 宋春丹

今年四月,著名導演黃蜀芹在滬因病去世。作為中國第四代導演的女性代表,黃蜀芹曾說,自己最大的本事是不說話。不說話的她,總是靜靜地透過電影攝影機的視角去看世界,表達世界。
她說,視角就像房子的朝向。主流視角就像朝南的窗戶,寬敞明亮,直接望向花園的正面和大路,是中國人最看重的;而女性視角則是東窗,陽光首先從這裏射入,看出去的園子和道路是側面的,因而更容易看到另一半意蘊,另一種情懷,它將使世界完整。
探索用西方視角解讀中國作品
黃蜀芹的小學是上海市永嘉路的中西第二小學。因為寡言、離群,即使老師拿針嚇唬她,也很難讓她開口。每天放學,她就奔向校門口,跳上爸媽的自行車,一起騎向“辣斐劇場”。英國劍橋大學畢業的父親黃佐臨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的母親金韻之(藝名丹尼)從不強求她守規矩,在後台做完功課,她就去側台或前台看戲。側幕與舞台光區沒有門牆相隔,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黃蜀芹後來回憶,童年時對舞台的這層體味,恐怕就是她後來拍《人·鬼·情》的潛在情感了。
高中時,黃蜀芹迷上了看蘇聯電影,因此立誌報考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下鄉勞動鍛鍊兩年後,黃蜀芹考進了藏龍臥虎的北電導59班。因生性拘謹,念大學時她整天低著頭。她不善辭令,但堅定了決心,要用電影來表達和言說自己的思考。
1964年,黃蜀芹畢業分配到上海電影製片廠,一直到1981年才真正有機會當導演。《青春萬歲》的編劇張弦回憶,黃蜀芹想把這部片子拍成一部青春片和懷舊片。青春片在當時的語境下多指西方的一些青少年題材影片,不乏貶義;懷舊片也被認為是反映頹廢、沒落情緒的,敢於明確提出這種追求的,黃蜀芹是第一個。

黃蜀芹回憶,這部影片所表現的20世紀50年代青年那種高歌猛進、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生活,與當時的主流思潮並不相符。但無論人們如何評價,這都是曆史真實,是無法抹去的。
影片去北京送審時,橫生波折;後來在上海試映時,卻氣氛熱烈,發言者都很激動,黃蜀芹也泣不成聲。張弦這才知道,原來不苟言笑的黃蜀芹是個感情豐富的人,只是藏得很深。
找到女性視角看人性的表達途徑
1987年,黃蜀芹導演了《人·鬼·情》,影片在國際電影節參展時,被公認為中國的女性電影。電影學者戴錦華稱之為中國第一部,也是到當時為止唯一一部女性電影。它是關於表達的,也是關於沉默的;它關乎一個女人真實的故事與命運,也是對女性尤其是現代女性曆史命運的一個像喻。
籌備該片時,黃蜀芹正陷於強烈的創作慾望中,她想要拍一部好電影,所謂“好”,就是要非常突出,能表達自我。她打定主意要深入挖掘人的內心世界和民族特有的文化心理。她和主創團隊一稿一稿反複篩選,以選擇那些最能體現男權社會里的女性痛點的場景。
有一場戲是少女秋芸進了公共廁所,因為穿著打扮和髮型像個小男生,被當流氓“揪”了出來。她分辯說自己是女的,圍觀眾人不信,哄笑著要她“脫了褲子檢查”,她又氣又急地放聲大哭。這場戲里的群眾場面排練了很多次,因為黃蜀芹要求群演的表情要目露凶光,以揭示人性中陰暗面的本相。
她將這種人性的幽暗稱為“鬼氣”。她認為,嫉妒、惡語傷人、以欺侮弱者為快事、槍打出頭鳥都有深層文化背景,是影片要著力表現的。這是封閉的社會對人造成的壓製,而不是因為有個別壞人。

她在寫分鏡頭劇本時寫到一場戲,是少女秋芸練功後累得躺在草垛上,一個光屁股男孩好奇地問她:“你是不是死了?”她沒好氣地說:“玩你的蛋去!”寫到這裏,她忍不住得意地講給兒子鄭大聖聽,說自己今天寫了場好戲。兒子聽後大笑道:“女權主義!”其實她當時完全不瞭解女權理論,這樣寫只是覺得痛快。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黃式憲將《人·鬼·情》稱為中國的“作者電影”,是從民族土壤里生長出來的,鍾馗就是中國的“卡西莫多”。他說:“黃蜀芹找到了自我。”
從突破自我到堅守自我
當上影廠編劇孫雄飛邀請黃蜀芹執導錢鍾書的《圍城》時,她第一個反應是:“圍城”,是不是打仗的?事實上,他們那輩人當時大多沒有聽說過《圍城》,但讀過小說後,她覺得自己能導好這部作品。
她的父母都是20世紀30年代留學歸國的知識分子,她父親與小說中的方鴻漸是同年同月歸國的。她瞭解這個知識分子階層。在她看來,方鴻漸絕不是一個花花公子或鑽營者,而是一位自由自在、不入流的知識分子。
《圍城》中有名有姓的角色有72個,黃蜀芹稱之為“七十二賢”,她要求演員的選擇要做到幾十年不後悔。很多文化圈中人、名人甚至官員都來跑龍套。
黃蜀芹曾在文中回憶,她過去所學的斯坦尼斯拉夫體系強調層層分析,一句話的台詞恨不得分析三代革命家史,到了新時期,又被一種強調“沒有表演的表演”的故作深沉的表演模式所取代。執導《圍城》時,原著的獨特魅力迫使她從創作心態到創作方法都改變了以往的做法。
黃蜀芹說,當時是在用拍電影的方式拍電視劇,現在片酬翻100倍都不見得有人肯演了。這一切,使黃蜀芹版《圍城》成為永遠的經典。
1990年上映的《圍城》如一道分水嶺,之後,電影的商業化大潮來了。
《畫魂》是黃蜀芹導演的一部商業大片。影片投資200萬美元,前所未有。副導演史鳳和告訴記者,《畫魂》劇組是上影廠最精幹的創作班子。

2020年12月,“玉汝於成——潘玉良的藝術人生”展覽在成都博物館舉行。本次展覽展出了近百幅被潘玉良苦心留存、輾轉運送回國的珍貴畫作。中新社記者 安源 攝
儘管《畫魂》收穫了不錯的票房,黃蜀芹卻留下了很多遺憾。她說:“這基本上是商業片的路子,但又想藝術點。本質上這是互相矛盾的,都沒有走到極致。那時候沒有這個經驗和判斷能力,你要拍商業片就是商業片,要拍文化片就是文化片。沒有什麼‘兼’,這個‘兼’會兩敗俱傷。”她後來體會到,商業電影要循著男性視角去創作,女性電影在任何社會中都不會是主流。
1999年《上海滄桑》上映,成了黃蜀芹導演的最後一部影視作品。她在之後幾年接受訪談時稱,雖然命運給予她的真正創作時間很短,但已經很幸運,曾擁有那樣的十年。那時社會環境較好,自己也處於精力旺盛、思想成熟的年齡段。現在市場經濟一點點走向成熟了,但是這個年代已不再屬於她和她的那一代。
張建亞在1986年至1999年擔任上海電影製片廠第三創作室主任,他告訴記者,那時上影廠有黃蜀芹、史蜀君、武珍年、鮑芝芳、石曉華、沙潔、盧萍等組成的女導演群體。上影廠最初計劃培養這批女導演做副導演,但她們跟隨謝晉等名導演鍛鍊後都成了出色的導演,是當時中國電影圈的一道風景線。黃蜀芹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尤為勤奮,每次機會都會努力抓住,並綻放出成果。

對此,黃蜀芹有自己的理解。她說,20世紀80年代中國出了一批厲害的女導演,一是因為“文革”前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每年都會招收5名女生,這些人在當時成了氣候,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大鍋飯”條件下有一種平等的假象,這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不會再有,商業化了以後,女導演就會比較弱勢。她說:“我不拒絕商業性,但我不具備商業性。”(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