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高級記者 王選輝 實習生 何新月
2022年7月初,福建南平一家賓館里,蔡右群、蔡右軍、蔡右紅三姐弟在分別41年後終於團聚,三人激動得抱頭痛哭。
41年前,蔡右紅一家五口中四人被拐。2017年,她找到了爸爸,爸爸把她認成了姐姐“蔡右群”。2019年,爸爸離世後,她以“蔡右群”的身份繼續帶著爸爸的遺憾尋找媽媽和弟弟妹妹。
今年6月,她找到弟弟蔡右軍,因為弟弟一時無法接受而遲到多日才相認。很快,她找到了“妹妹”,卻發現對方才是真正的姐姐“蔡右群”,自己才是妹妹“蔡右紅”。

本文圖片均來自上遊新聞
7月4日,姐弟三人坐車去福建寧德屏南縣,想到蔡右紅現在生活的地方轉轉。蔡右紅說,“希望人販子得到法律的懲罰。他們害得我們妻離子散,害得我父親帶著遺憾離世。”
蔡右紅沒有時間停下來咀嚼這百般滋味,因為媽媽雷印秀今年78歲,仍然下落不明,而姐弟三人將一同踏上尋親之路。
姐弟三人團聚後,蔡右紅一直很激動。他們再次回到曾經一起生活過的地方,聊起過去的事情。“畢竟血濃於水,我們有說不完的話。”蔡右紅說。
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蔡右紅說,接下來她再也不是一個人了,“我們三姐弟要一起找媽媽。”
以下為澎湃新聞與蔡右紅的對話。

蔡右紅抖音上的簡介內容已經更新為尋找母親。
“長大了一定要找回我的家人”
澎湃新聞:怎麼想到要去尋親的?
蔡右紅:被拐時我五歲了,已經有了一些記憶,當時牢牢記住了當時失蹤地和家裡人的信息。但是那時年紀太小了沒什麼能力,“養家”也不會放我出去。所以就想著等長大一點有生活能力了,一定要去找回我的家人。
澎湃新聞:後來是什麼時候開始尋親的呢?
蔡右紅:當時差不多十七八歲吧,那時候“養家”還是不要我出去。但是我通過採茶、去山上幫人家摘桃子,攢了一點錢就從屏南偷偷跑去南平,去覺得是自己被拐的地方尋親。後來結婚有了孩子,為了孩子讀書,搬出來在外面(城市)打工,尋親就更方便自由些。
澎湃新聞:你的“養家”條件怎麼樣?
蔡右紅:小時候是被賣到了童養媳家庭。那時候“養家”家裡很窮,條件非常差,不想再提了。那是一段特別痛苦的回憶,現在提起來都會覺得難過。反正就是在痛苦中成長。
澎湃新聞:家裡對你尋親什麼態度?
蔡右紅:家裡人不反對,但之前也不會主動幫我做什麼。
每年逢年過節,他們看見我那麼傷心,在那裡哭哭啼啼的看著也心疼。每年過節,我只要想到了親人,心真的是就像刀割一樣。我老公陪我去的那一次,因為是母親節我一個人坐在那裡傻傻地一直哭。他看到我哭得那麼傷心難過,便說:“我陪你去找。”
澎湃新聞:這麼多年是如何尋親的呢?
蔡右紅:每隔一兩年我都會去南平待幾天,我記得父親之前被別人喊他蔡老頭,我就在南平市的建陽區附近到處去問:“認不認識蔡老頭”“知不知道他住哪”。我記得當時是房東拐賣的我,然後我每次也還去找那個房東。
我又沒有其他的線索,我就只能求他。我說:“你把我的姐姐和弟弟媽媽拐去哪裡?請你告訴我。”但不管怎麼求,他就是什麼都不說。
澎湃新聞:能確定房東就是人販子嗎,現在有沒有被抓捕?
蔡右紅:確定就是人販子。我找到我姐之後,我姐說那天她看見照片說就是當年的房東拐賣的她。姐姐被房東300塊錢賣到莆田了,我是被他300塊錢賣到福建屏南的。我姐姐連他三兄弟的名字都說出來了,我姐姐畢竟比我大,是有更多記憶的。
只是現在公安機關說這麼多年追訴期已經過了,沒有十足的證據,沒辦法隨便抓人。但辦案民警也有去調查,都有去找過他們,工作一直都在做。我覺得,我自己就是最大的證據。
希望以後的法律能完善,這一切都是人販子造成的,要不然我現在一家五口是多麼幸福,搞得我現在我母親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否還在人世。
感覺一下子有了“娘家人”
澎湃新聞:後來是怎麼找到父親?
蔡右紅:2017年的10月中旬,去南平建陽的時候碰上了房東的妹夫。我跟他說我當時的情況,然後他就去問他朋友,他朋友知道我父親的下落。
第二天,我跟老公、小叔子,還有房東妹夫和他朋友5個人一起去找我父親。在建甌的一個村子找到了我的父親。
澎湃新聞:被拐前一家人不是住在建陽嗎,怎麼在建甌附近找到父親?這麼多年父親的生活怎麼樣?
蔡右紅:父親有去找我們,也有去找房東,但是這個房東是死都不肯說我們被拐的情況。父親絕望了,一個人走出去到建甌的一個村子,其實離建陽很近。
他一個人在那裡生活了十幾年。在當地遇到了好心的村幹部,把他介紹到食堂裡面做飯,做了十幾年。後來遇到了一位好心阿姨,她的丈夫去世了,看到父親一個人在外面很無助,收留他在家裡。
找到父親的時候,那位阿姨還在。還好是阿姨收留他,否則就是流落街頭,後半生在哪裡過都不知道。父親去世之後,我過年也都有去看她,我也一直把阿姨當做我的娘家人。
澎湃新聞:能不能再回憶下跟父親的相認的場景。
蔡右紅:那個時候很激動,心想就離得這麼近,為什麼要隔這麼多年才相見。甚至有點怨恨他為什麼不來找我。
他說,屏南那麼大,沒有具體地址,“我怎麼能找到你”。當時見面激動一些,“為什麼不來找我”也是一些氣話,後來慢慢理解了父親的處境。
澎湃新聞:父親有沒有跟你說過,你們被拐家裡只剩他一個人時的心情?
蔡右紅:說過。生活給他的這種打擊,就是完全無法承受。所以整個人就像瘋了一樣,整天都是喝酒。借酒消愁,只能靠酒麻醉。
澎湃新聞:能不能再詳細講一下你和父親相認之後的生活?
蔡右紅:找到他之後就相認了一下,那天晚上就回來了。因為女兒在讀小學,我把她託付在隔壁家,所以必須回來。不可能把女兒又丟在別人那兒就不管。
幾天后,父親和阿姨就來屏南看我了,我當時很高興很興奮,感覺一下子有了娘家人。再後來就是我有空就去建甌看父親,父親一年也會來我這裏幾次,每次都會住上些時日。
在公安和媒體幫助下找回姐弟
澎湃新聞:你是怎麼通過網絡來尋親的呢?
蔡右紅:今年上半年,我在抖音上發尋人啟事。“花開嶺尋子”的鄧飛老師刷到了,安排張書老師聯繫我,幫我擴散信息。信息擴散出去瀏覽量很大,就引起了重視。
杜爸(電影《親愛的》原型之一)也是張書老師推薦聯繫的,後來上官正義(著名打拐誌願者)、孫海洋(電影《親愛的》原型之一)相繼給我提供幫助。杜爸教我發微博,還開車送我去南平報案。
杜爸就是那種寧願自己淋雨,也在為別人打傘的人。我也是希望杜爸快點找到他的孩子小米奇,畢竟他也幫助了很多家庭團圓,我也希望早日結束這種東奔西跑的日子。
有了他們這樣的力量,我們這些尋親家裡才有希望。是杜爸他們的幫助,讓我們看到了希望。
澎湃新聞:今年報案,警方很快就幫你找到了親人,那之前你有過報案嗎?
蔡右紅:之前有去報過案,但一直沒有找回親人。這一次是杜爸讓我發了一條微博求助南平公安。可能影響力比較大,南平那邊一下子重視起來了,就找得很快。
感謝他們,民警也確實努力,幫我找到了弟弟和姐姐。
現在尋親可能利用互聯網上面的一些渠道比較重要,這次反正很感謝杜爸,感謝他給我大力支持,沒有他的幫助,可能也沒有我今天三姐弟的團聚。還有上官正義、孫海洋,還有鄧飛老師、張書老師,他們都幫助了很多照顧我。是我很幸運遇上的貴人。
澎湃新聞:見到弟弟後順利嗎?
蔡右紅:弟弟當時找到了,但不願意見我,因為人販子說他是被親生父母賣掉的,弟弟一直有心結。
後來解釋清楚了,弟弟還是不知道怎麼面對我,然後我真的等不下去了。我就自己去找他。其實他不是不認我,他心裡是想認我的,他都準備好了,穿了紅色的短袖,拿了一束花在那酒店等我。
可能他是想低調一點,見面時就沒讓媒體過來。他可能就是心裡有點害怕,不知道怎麼面對,畢竟我們隔了41年時間沒見面。
澎湃新聞:能不能回憶一下你跟弟弟一起去見姐姐的場景。
蔡右紅:找回姐姐的好消息真的來得太突然了。我做夢都沒想到的。
那天晚上,本來我就帶著弟弟去墓地祭拜父親,但出門前下了一場大雨給擋住了。一個多小時後雨停了,南平市公安局來電話,說有我姐姐的信息,讓我馬上回去。
我說我在這邊找不到車,南平公安的民警就直接開車來接我們。
到6點多將近7點,我們就在會議室裡面,姐姐就站在那裡。我和弟弟走進去,感覺就一臉懵,可能又激動,又不知道怎麼面對姐姐。好多話想說,但是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弟弟也不知道說什麼,感覺他是這麼多年沒見,好像對姐姐也沒什麼印象了。然後姐姐就把手打開,我們過去抱她,我弟弟也撲過去。我和姐姐哭得稀里嘩啦的。弟弟沒怎麼哭,男孩子比較堅強一點。
三姐弟一起尋找媽媽
澎湃新聞:姐姐這麼多年有來找你們嗎?
蔡右紅:姐姐在“養家”沒上過學,她不懂得怎麼找。但她經常在那裡傷心地哭,她說也很想出來找,但是不知道怎麼找,不知道往哪裡找。
澎湃新聞:你的受教育程度怎麼樣?
蔡右紅:我也就讀了三年級。後來要尋親,識字,然後用那些媒體什麼的,都靠自己一點點琢磨學的。走這條路,必須要自己去堅強地學。尋親路程這麼長,你不可能事事都要求助別人幫忙。不懂的我去學,再不懂就去問。現在網絡發達,電視手機上面都能學到很多。
澎湃新聞:姐姐弟弟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蔡右紅:姐姐和我一樣,小時候都很苦。弟弟還好,他“養家”很疼愛他。現在他們生活過得很好,我比較苦一點。因為我就是感覺這些年找他們找得很累很辛苦。弟弟一直也說姐姐辛苦了,沒有你的付出,我們就沒有今天的團聚。
姐姐現在都當姥姥了,弟弟的孩子還小。弟弟在“養家”里還有三個姐姐疼愛他,是很幸福的,他的女兒才7歲,兒子才出生不久。我的兒子是28歲,已經訂婚了,要給他們準備結婚。女兒今年16歲,日子慢慢好過很多。
澎湃新聞:這麼多天你和姐姐弟弟都在一起嗎?
蔡右紅:對。從找回姐姐和弟弟,我們一起玩到了7月14日。
4號下午,我帶著弟弟和姐姐去了我們當年的失蹤地,幫姐姐找找回憶,到處陪她逛一下。5號就帶著姐弟來屏南。
我這個村的鄰居很好,也很熱情,買了一個非常大的鞭炮迎接他們。我兒子在福州,所以大家又去了福州,過了一夜。我兒媳婦也很高興,這麼多年還能找到大姨跟舅舅團聚真是太不容易。
這些天姐姐弟弟就一直住在我屏南的家裡。這邊白水洋景區等大大小小的地方都去了。弟弟還不怎麼愛出鏡,飯後一直散步,我就偷偷拍視頻發抖音。
弟弟確實很開心,現在變化很大,真的讓我刮目相看,一開始覺得他有點冷漠的,但是現在接觸時間長了,感覺也是一個非常善良的暖男。他表面上看起來很調皮,但是內心是善良的。
這也是我一生人生中最開心的時刻。每天陪他們去玩,那天去白水洋也玩得不亦樂乎。
澎湃新聞:你有沒有想對其他尋親家庭說的話什麼的?
蔡右紅:反正一定要堅強,一定要自己要保重身體,我們才有希望找到失散的家人。如果不堅強,就找不到他們了。所以一定要堅強下去,不管後面的路怎麼樣,我們都要堅持下去,才能看到希望。我也希望這些被拐的孩子也能勇敢站出來,主動出來找親生父母。
澎湃新聞:有約定下次什麼時候和姐姐和弟弟見面嗎?
蔡右紅:現在因為疫情,沒有想到具體該怎麼做,但也不是說尋回了就要天天住在一起,天天見面。
我知道他們都好,然後過節稍微走動一下,然後能打個視頻電話就可以了,畢竟現在都有每個人的家庭的生活。我們也不可能天天黏在一起,只要過年過節我們走動走動,平常也經常聯繫,就可以了。
以後過節然後就不用哭了,也不會再哭了。現在他們早晚會給我打個視頻問問聊聊,大家心情就會好一點,慢慢地一天一天就會好起來。
澎湃新聞:你們現在打算怎麼找母親,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嗎?
蔡右紅:聽他們說媽媽是被拐賣到山東濟南。但是我沒有照片,也沒有詳細的地址,也沒記住胎記什麼的,這確實有點難,只能求助公安那邊想辦法幫忙尋找。好在接下來我再也不是一個人了,我們三姐弟要一起找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