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里的中國|從“等風來”到“風乍起” ,大理民宿這三年

2023年01月25日15:15

  時隔三年,我和很多遊子一樣,頭一次踏上歸途,回到家鄉,擁抱她,打量她,驚歎於她的變與不變。

  文丨新京報記者 朱清華

  大理的名字只有一個,但別稱很多。“文獻名邦”,“五朵金花的故鄉”,“東方日內瓦”,“風花雪月城”,“詩和遠方”,“大理想國”,最新的別稱是“有風的地方”。

  今年1月,電視劇《去有風的地方》讓本就熱門的大理持續升溫,遊客湧入,旅遊複蘇。大理州文化和旅遊局的數據顯示,大年初一,大理州共接待遊客34.29萬人次,同比增長506%。這不是大理第一次被影視劇帶紅,但特殊之處在於,它紅在防疫政策轉向後的第一個春節。

  時隔三年,我和很多遊子一樣,頭一次踏上歸途,回到家鄉,擁抱她,打量她,驚歎於她的變與不變。整個洱海流域都有我熟識的民宿經營者,我怕範圍鋪得太開而失去焦點。於是,我將範圍縮小到當下的網紅打卡地——“磻溪S灣”。

  1月19日,我在磻溪和沿途的民宿老闆聊了聊,聽他們講述這三年的經曆。在洱海保護這場知名震盪和疫情影響的雙重時代背景之下,有人離開有人進場,幾家歡喜幾家憂愁。磻溪S灣的故事代表不了大理古城、大理市區更多民宿這“失去的三年”,我們無法窮盡這7000多家民宿三年來的具體境遇,但當下的共性仍在:人潮奔湧,白雲依舊。

  當地村民:有房的都在搞客棧,有地的都在蓋房子

  1月19日,離除夕還有兩天,大理古城周圍的道路已經開始擁堵。一路向北繼續行駛大約10公里,我先後遇到了三個岔路口,指示牌上都顯示通往“磻溪網紅S灣”。

  洱海,因形狀似人耳而得名,是雲南僅次於滇池的第二大淡水湖泊,湖岸線彎彎曲曲綿延129公里。在這129公里中,作為一個本地人,我不會注意到某個S灣,因為這樣的S灣很多,一個與一個並無明顯區分。

  但是磻溪S灣火了。

  三年前,我曾拍下過一張磻溪環海路的照片,那時,路面坑坑窪窪,還沒完成水泥硬化,村落像一個大工地,有人新建房屋,有人拆除房屋,有人裝修外立面。因為保護洱海而新建的環湖生態廊道尚未完工,再加上疫情的影響,整個村子的旅遊業幾乎停滯。

  當時的我不會想到,三年後,這裏會成為網紅打卡地。這次回來,我很想去看看,為什麼它紅了?

  小池是我同學的堂妹,原來是鄉鎮上的中學英語老師,她放棄了體制內的工作,一年前回家幫忙打理客棧。她家的客棧與洱海一路之隔,位於S灣的落筆轉彎處。

  下午2點多,氣溫大約17℃,洱海邊的風力大概有4-5級,天空碧藍如洗,沒有一絲雲彩,一如往常的冬季。磻溪S灣遊客眾多,步行和騎單車的人流交織在一起。有三五個歌手架起了直播支架,在S灣的轉彎陰影處彈吉他,唱民謠,大方地讓路人拍照。沿途依然有幾個本地阿姨叫賣,編髒辮或者賣氣球。小吃攤上售賣烤腸冰淇淋手打檸檬茶等等。

  為數最多的還是旅拍店的招牌,在二樓或三樓的天台,擺上一個白色的透明玻璃球,一張白色桌子,以洱海為背景,構造了一個極簡的拍攝場景,入場費10元。這短短的一段大約一公里的S灣,有100多家旅拍店。

  小池剛剛接完客人,回到店裡。她說回來的路上,好幾個路口都很堵,“我們村子南磻2條,北磻3條,5條入口都是堵的,我剛才回來換了3條路。”

  元旦之後,她的工作變得巨忙,微信上回覆諮詢,接受預訂,接送旅客。社會全面放開,再加上電視劇的同步宣傳,她家的客棧早已滿房,已經預訂到2月份。暑期房價在600-800元之間,最近的價格是2000-3000元,還供不應求。

  經過幾年旅遊業的發展,每個村民似乎都能“精明”地嗅到商機。在路邊,無論是編辮子,賣氣球,賣鷗糧,“甚至家裡的廁所打開讓人上廁所”,每天都能有幾百元收入。家裡有空地的,紛紛敞開懷抱,拿出二維碼,停車一次收費10元。

  “我們村有房子的都在搞客棧,沒房子但有地的都在蓋房子。”最火爆的時候,整個村沒有房間,半夜兩三點有人打電話求助,“僅僅想要一個床位”。

  這樣的場面,對於大理旅遊業來說,確實久違了。

  途家民宿數據顯示,截至1月17日,大理、三亞、西雙版納排熱門民宿預訂城市的前三名。其中大理、西雙版納增幅達10倍以上。

  小池家的客棧在2020年1月份收拾完畢。因為門前的生態廊道尚未修建完成,再加上疫情影響,前半年處於關門狀態。關門期間,200萬的裝修成本,“一點都收不回來”。能做的只有打掃房間保持乾淨。不過因為是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房子,關門期間不會造成太大損失。2020年7月暑假恢復經營,作為一線海景客棧中的一員,小池說,“雖然有疫情,但基本沒有太受影響。”

  2023年1月19日,小池在磻溪另一個店裡打理生意,裝修風格是大理白族劍川木刻。新京報記者 朱清華 攝

  這個答案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以為疫情限制了出行,旅遊業的生意應該會大受影響。但仔細一回想,疫情三年來,大理基本沒有大規模的本土感染病例。小池接著說,“沒有聽到一家是虧損的”。小池口中的情況,應該指的是本地無需租房的經營者。並且,網紅打卡地的一線海景房本就是稀缺資源,沒生意的情況在小池這裏並不明顯。

  經過兩年半的經營,小池家的成本已經收回了,每年的收入穩定在80萬-100萬元。

  磻溪S灣究竟是怎麼火起來的,不同的人向我追溯了不同的曆史。小池描述的時間最早,從2020年11月開始,有博主在這裏直播日出,航拍視頻,積累了大量粉絲。此外,拍過電視劇《後海不是海》的一家客棧也有意打造和營銷,它的位置剛好處於S灣的轉折處,是拍照打卡的地標,人們站在客棧外的廊道上,遠處的背景剛好是一個S的形狀。2021年5月份磻溪村的洱海環湖生態廊道貫通之後,S灣的名字傳得更遠。

  雖然沿湖有很多S灣,磻溪仍然被認為處在“耳朵”中間,“看到的洱海是最寬的”。一家中高端的知名客棧甚至命名“寬海”,平時房價在1000-2000元一間,暑假一個月的營業額可以達到80萬,“有很多明星吃住”。

  多年前,我曾在磻溪村採訪過多位客棧老闆,因為2018年洱海生態移民搬遷項目,距離洱海15米範圍內的經營者,需要騰退出土地和房屋,拿到補償款後,他們有的重回一線城市,有的另尋土地租賃。這些年我也斷斷續續聽聞這個村莊的變化,比如15米內拆除後,16米開始成為幸運兒,百萬農民大戶不斷湧現。

  拿小池家來說,配合洱海保護工作拆除了臨海15米內的建築,基本上是小池家的院子,不影響主體建築。當時旅遊業已經井噴發展多年,小池家也想過租出去,但是因為洱海嚴苛的保護政策,觀望的人多,“沒有人敢接”。

  自己經營的初期,小池家一開始沒把房價開得太高,基本穩定在300-400元之間。以前她聽聞哪個外地人投資幾百萬來開客棧,小池的感受都是“錢能掙得回來嗎?”在自己親曆了一年之後,她確信,是的,掙得回來。“那個時候不知道這個賺錢,不然早開了。”

  外來經營者:最艱難的時光已經過去了

  像小池這樣順遂的情況在本地人中不少見,但對外來經營者來說,卻是一番別樣滋味。

  小池家往南走不到100米,雲南紅河人趙海燕在這裏開了一個咖啡吧,兼顧旅拍業務。樓上還打算開設房間,目前正在籌備中。

  趙海燕雖然是老闆,但是什麼都得干,有時候是削橙子,有時候是洗碗,有時候要對接旅拍的業務,還要兼顧幾百米外另外一個店裡的生意。她請了歌手在咖啡館駐唱,採訪的時候很難聽清她的聲音。

  旁邊的人說,趙海燕是大理市銀橋鎮開客棧的人裡面,“最能忍的”。

  她和大理的故事可以追溯到2014年。那時的大理剛剛經曆過《心花路放》帶來的旅遊爆發,趙海燕去過雙廊鎮看房子,但是沒談成。最後選址來銀橋鎮,初心是“想退休”。那時的大理對她來說就是“詩和遠方”,“田園牧歌式”的生活藍圖就在眼前。而現在,她想的是,努力掙錢。

  趙海燕的客棧最開始建在銀橋鎮富美邑村,距離磻溪村大概5公里。她的客棧是富美邑最大的一家,有20間客房。

  正式開業是2016年10月。2017年3月因為洱海史上最嚴整治行動,趙海燕的客棧被貼上封條,停業整頓。一年後沒有恢復營業,進入生態移民搬遷工程。

  趙海燕還記得,拆遷當天是2018年12月13日。“我是拆了之後最快開起來的人”,因為擔心房間里的傢俱設施無處可搬遷,趙海燕覺得最經濟的方法是找到下一個地皮繼續開。

  “很多人在賣東西,旁邊的客棧叫了三輛大貨車拉走,我們是沒有地方拉,所以就盡快開起來。”她帶著窗簾、音響等物件從洱海邊遷移到了蒼山腳下。

  2019年12月份,趙海燕山腳下的客棧開業,有7間房,主打親子路線。12月的時候,過年的房間全部訂滿。後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疫情開始,全國靜默。

  山腳下的客棧之前有兩個管家,三個前台,兩個阿姨,後來只剩一個管家,一個阿姨,進行必要的日常維護,一個月仍然有一兩萬的固定支出。

  在山上虧的“耐不住”的時候,她和很多客棧從業者一樣,想過很多自救的辦法。她也做過直播帶貨,還把老本行撿起來。她本來是一名職業的婚紗攝影師,過她手的一套婚紗照費用至少是五六千元,後來90元的遊客照她也接。

  她也帶客人出去旅拍,從大城市的影樓銜接過來的客人,費用是2800一對,她要包接機,包住宿,包拍。

  2022年3月,她選擇回到洱海邊,在磻溪S灣租下兩棟房子。說是兩棟,其實現在臨海的完整的大體量的房子很難找到,所以她這兩處店,一處有3個房間,一處有4個。面積都不大,18年的房租400多萬。

  趙海燕說,短短的一公里湖岸,上百家客棧“有證的不會超過4個”。從2017年鐵腕整治洱海環境開始,洱海沿線100米內就不再審批營業執照。現在,審批較為容易的是咖啡館和旅拍店,這也是咖啡店和旅拍店遍佈湖岸的主要原因。

  “山腳下的客棧能辦證,但是沒遊客,80%的遊客都往海邊走。”證照依然是懸在頭頂最大的擔憂,趙海燕在富美邑開的客棧證照齊全,當時鎮里的領導承諾拆遷後,優先辦證。然而事後,拆遷的工作組全部調走,原來的承諾也成了曆史遺留問題。

  依靠家人的支持,趙海燕艱難走過了疫情三年。來大理的時候,她三十出頭,帶著大額存款,現在她四十出頭,債台高築,每個月要還3萬左右的債務。“現在不是詩和遠方,我就只想掙錢。”

  這幾天,另外一個店的房間都被訂滿,價格在2000元左右。趙海燕說,她走的是高端路線,房間大,每間差不多100平。如果都按這樣的態勢發展,還款壓力會小很多。

  9年前,來大理,有一段時間她覺得自己“挺了不起”。她沒有想過自己會趕上這一系列變故,成為曆史的見證者。

  好在,她相信最艱難的時光已經過去了。除夕,她沒有回家,趁著熱度,她留在店裡,每晚盯裝修到1點多。

  生態搬遷移民:對老家有種“熟悉的陌生”

  介紹我去認識趙海燕的是磻溪本地村民楊葵發。

  他對人熱情,熟悉村里的人情關係,我們走在路上,遇到的村民會拜託他,“如果有人來租房子,幫我介紹一下,我有房子可以出租。”

  可是沿著S灣一線經營的店走一圈,很多人他已經不熟悉了。疫情前,他熱絡地維繫著和眾多民宿經營者的關係,他的一線臨海房子也出租給了廣東人經營。

  除了臨海一線的房屋,他在洱海100米內還有一處宅院,證照齊全,由他自己經營。

  雖然不是海景房,但是受惠於整體經濟氛圍,他的價格適中的田景房,在2015年、2016年的時候,“360天有300天以上都是滿房,不分淡旺季,有時候海景房沒人,我這裏也天天有人。”

  他經營到去年8月份,見證了暑期的狂熱。那時,8個房間全部訂滿,有的村民在自己家的房間,放上床,也有人住。

  這幾乎是最後的盛況。楊葵發臨海一線的那所房屋,因為洱海生態移民搬遷在2018年12月24日被推平。政府給了他賠償款和一塊新的安置地,距離磻溪村大約8公里。新的安置小區名叫“銀橋1806小鎮”,1806是2018年整個大理市生態移民搬遷的戶數。這些安置的移民,就近分佈在五個地塊。

楊葵發在銀橋1806小鎮的新房。新京報記者 朱清華 攝
楊葵發在銀橋1806小鎮的新房。新京報記者 朱清華 攝

  楊葵發在2022年2月2日那天搬家。名義上他是“鎮長”,相當於小區里一個管事的人。但現在管理委員會還沒成立,“現在村民有什麼事反映一下,政府有什麼事我去宣傳一下。”

  “銀橋1806小鎮”一共有159棟房子,130多戶安置移民,多出來的20多棟房子政府正在進行拍賣。每一棟都是白牆灰瓦的獨棟房屋,排與排之間鋪著青石板路,搬上來的時候楊葵發不太習慣。“看過去這條街也沒人那條街也沒人。”

  楊葵發的新家428平方米,一共兩層半。交付之後,他重新裝修。現在的房子和原來村里的家不一樣了,是國有土地,可以上市交易,他聽說之前可以賣到一萬一平,“現在好像降下來了,8000多一平方米。”

  真正搬進來住的有65家。有很多村民的老宅只是部分拆除,他們仍然可以生活在磻溪村,新的房子不打算住,想要出租,楊葵發的期望是,在銀橋1806小鎮,引進有實力的企業,進行酒店民宿的資源整合,讓這裏真正成為一個旅遊小鎮。

  搬家後,楊葵發很少回去磻溪。現在的磻溪,讓他覺得有種“熟悉的陌生”,大部分人都換了,市場已經不怎麼熟悉。

  曾經他熟悉的人,有人去大理古城開火鍋店,有人去新疆伊犁開客棧,一部分人去了西雙版納和騰衝繼續做民宿,一部分人徹底離開大理回歸大城市生活。

  楊葵發臨海一線被拆除的那所房屋,廣東租客使用了4年,還有16年的合同沒履行完。雙方商議,更遠一些的這家田景房未來將由租客繼續經營。

  最近楊葵發正在進行最後的交付工作,廣東的房客打算重新裝修。交付完成後,他在村里再也沒有自己的房子。

  紛紛擾擾都已成往事,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覺得洱海水質變好了。被譽為“水質風向標”的海菜花重新在洱海連片開放,2022年上半年洱海水體透明度達2.74米,為近十年來最好水平。他還用白族話向我描述了一種特有的景象,大意是,河水裡有魚,會在插秧的季節流入稻田,“這樣的景像已經20多年沒有了,今年又開始有了。”

  他說不清楚S灣為什麼走紅,但他覺得紅了好,能解決很多村里的賸餘勞動力,哪怕只是打掃衛生。

  下午5點多,洱海邊的風又更大了些,人流沒有減少的跡象。趙海燕的咖啡館,人們喜歡坐在戶外,看著眼前的洱海和奔湧的人潮。冷了,他們可以在燃氣取暖爐一旁烤火。趙海燕自己也站著烤了一會兒,然後又去吧檯忙碌。

  小池被風吹日曬太久,皮膚有些黑,她說“只想去沒風的地方,吹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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