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里的中國|“喂!船娘”

2023年01月27日21:06

這次春節,我時隔一年半回到家鄉崑山,大概是呆慣了乾燥的北方,忽然對這座水鄉感到熟悉又陌生:空氣是濕潤的,早晨是瀰漫水汽的,手上不擦潤膚霜也不會皸裂。

然而,多數時候,在我眼中,已高度現代化的崑山市區並無水鄉的樣子。誠然它水網密佈,但馬路寬闊,車來車往,河道里久不見有船了。

於是,在大年初一,與許多試圖夢迴水鄉的崑山人一樣,我去周莊逛了逛。儘管有商業化與保守化的爭議,這確是座千百年來依然“咫尺往來,皆須舟楫”的古鎮。

也是那天,我結識了船娘許竹銀,並第一次坐上了周莊的手搖船——過去我並不願軋這鬧忙。許竹銀告訴我,看周莊,一定要從水上看,只有水的視角,才能真正反映出這片澤國水鄉的樣貌。

駛在周莊小河裡的手搖船們。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駛在周莊小河裡的手搖船們。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01

正月裡周莊要做戲。年初一早上九點多,兩位捧元寶、拉“風調雨順”條幅的“財神爺”已站在古鎮牌樓下了。旁邊是舞龍、挑花籃的兩列隊。花籃都扮成烏篷船,垂著兩片藍色絲絨布,水波一樣推著船。

往南三百多米,沿河停著許竹銀和船娘們的十幾隻烏蓬船。都是藍篷頂、木結構的手搖船,四五米長,一米多寬,限坐六人,船尾擱一支長櫓。這些船一隻接一隻排隊泊著,等待前方遊船碼頭上遊客們的召喚。

許竹銀說等待是最愜意的時候。初一的早晨是陰天,小船微晃在濕漉漉、白茫茫的空氣里。她將遮雨的卷布塞進船艙,用拖布滾一滾地板,然後拿出茶缸,倒開水,泡了杯金駿眉。她這天照例穿件斜襟藍底印花襖,和她的船篷一個花色,她那頂竹編笠帽也放在船板上。

等客時,許竹銀衝泡一杯金駿眉。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等客時,許竹銀衝泡一杯金駿眉。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許竹銀52歲,在周莊做船娘25年。她皮膚偏黑,一雙細眼很襯船娘打扮。

全古鎮統共近200條船,分成幾大組,每組每條船連續載客十趟,搖船的船娘就能歇了。等餘下幾組的同事們完成指標,接班的指令會發到微信群裡,船娘們就要去搖起自己的下一個十趟。旅遊熱季時,這十趟一天就能搖完,但也有一個月都搖不上十趟的經曆,許竹銀說,去年秋冬,多地封控,船娘們天天在船上曬太陽。

曬太陽也開心,小船輕輕晃,人在裡頭喝茶、鉤毛線——許竹銀的好幾雙棉鞋都是在等客時鉤出來的。

年初一的上午,要乘船的遊人還不多,等到十點多鍾,終於接到向前的訊號。許竹銀解了泊船的繩索,往岸上一蹬,船就輕飄飄離岸了。船與船並行時,互相說些拜年的話。經過一座橋,又要停下等。河道寬闊了些,船們停成了斜齊的隊形,船娘們講話更方便。

她們平均年齡四十上下,高矮胖瘦都有,但統一呈活潑矯健的氣質,隔著船互相喊“來白相(玩)呀!”應邀的人從一條船頭跳到另一條船頭,踩得船身猛震,她人卻是穩的。都是水上漂,許竹銀說,祖上都是打漁的。

她是個例外。她出生在江蘇興化,一個油菜花比水更聞名的地方。十八歲時到崑山周莊投奔表姐,在一爿小電子廠打工,每個月掙兩三百塊。然後與本地人結婚。婚後,她辭了廠里的工作,和丈夫一起在古鎮外尋了個“蕩”,圍網、養魚、抓魚。兩人從古鎮西南角的老屋搬到“蕩”邊居住,她就是在那裡學會了搖船。每天天不亮,她與丈夫就搖著船去割草、抓魚。抓到白鰱、花鰱、草魚,裝在兩個大簍里,用自行車馱著去附近的集市叫賣。賣得了錢,再去買柴米油鹽。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距離陳逸飛畫出《故鄉的回憶》已快十年了,周莊的旅遊業萌芽,外來人多了。最早來的“都像搞美術的”,坐在各處寫生。而後是愛照相的人、拍電影的人,夾雜著各種膚色的旅行團……捕魚之餘,許竹銀幹過一陣子導遊,全程陪遊古鎮,一次收費三十元。

1998年,丈夫有個做船娘的姐姐退休了,閑出一條船來。許竹銀借那船來搖,與姐姐、旅遊公司平分收入,搖一趟船能分到十五元。於是生活變得更忙碌:每天八點多結束賣魚的早市,接到頂班搖船的電話,她就騎一小時自行車趕到古鎮景區。入夜下了班,又迢迢趕回魚塘邊去。這樣奔波十二年,2010年,她花費近七萬元,終於買下自己那條29號船。搖那條船,她能與公司對半分收入。她從此就不捕魚了。

許竹銀在搖船,左手持繩,右手扳推長擼。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許竹銀在搖船,左手持繩,右手扳推長擼。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02

將近十一點鍾,遊客逐漸多了,有飯店老闆捧盆到河邊,蹲下,一邊沙沙地汏螃蟹,一邊與許竹銀攀談,評價“今朝蠻暖熱”。許竹銀喜歡搖船的工作,不只是為賺錢,也為能與岸上水中、天南海北來的人攀談。中國大陸的客人自不必說,港澳台、東南亞的客人也多得不得了。曾有雜誌記者和她留下聯繫方式,說要為她作文章。有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歌星來錄節目,坐著她的船彈吉他。也有電影劇組找她跑龍套,演員在岸上喊,喂!船娘!她要回一句,欸!來嘍!

她始終記得,剛開始搖船那幾年,有位客人請她邊搖邊唱首《小城故事》。她喜歡鄧麗君,平時也愛唱,不過頭一次在人前很難為情,結結巴巴地唱了,得到十塊錢小費。後來她學會許多江南小調,譬如《周莊好》《搖船歌》《沈萬三》——這些歌,在陸地上她是唱不出的,一踏上船,搖搖晃晃的,肌肉連帶神經性反應,張口就能來了。

中午十一點半,我從沈萬三故居對面的遊船碼頭上了許竹銀的船,她也就搖上了兔年的第一趟船。她在船尾,左手持一條控製方向的繩,右手或扳或推那長櫓,船夾著水流聲就往前去了。她說,使櫓的船,是最適合周莊這種狹窄的河道的。只不過搖久了,她的指根和掌心間結出厚繭。所以她現在習慣戴著三層手套搖船。

我們先向北,經過富安橋、雙橋、全功橋,又掉頭向太平橋去。途中,許竹銀唱起歌來,“小橋那個流水,好呀麼多美好……”櫓聲就是她的鼓點。她教我,看周莊,一定要從水上看,只有水的視角,才能真正反映出這片澤國水鄉的樣貌。

她剛來周莊那年,周莊大橋還未通,古鎮宛在水中央,只能靠擺渡來往。古鎮中沒有小菜場,魚、肉、蔬菜都在船上叫賣。誰要,小船就停泊在誰家的小碼頭邊,或者停在橋下,使人放下個籃子,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再把籃子吊上去。

後來,民居、民船都少了——沈萬三故居里都曾住了好幾戶人家,開發旅遊後都遷走了。古鎮的電影院拆了,改搭了一個臨水的古戲台,她每每經過,總想起自己曾在那兒看過《媽媽再愛我一次》,哭得要死。街上的煤球店、鍋碗瓢盆店改成了客棧和酒館。一入夜,酥麻的情歌從酒館里傳出,很少再聽到她喜歡的《小城故事》了。

03

有變化是好的,許竹銀說,變化帶來全家的生計。她與丈夫捕魚之初,兩人吃喝拉撒睡都在一條小船上,船艙里橫豎只能躺倒兩個人,外支一個小爐子。熬苦日子。2000年後,古鎮里的老屋拆遷,她一家人在古鎮外圍新建了座三層小樓。2010年她買船後,丈夫了結了養魚事業,到古鎮碼頭做接船工作。女兒畢業後,也回到古鎮做票務工作。按曆史經驗,只靠搖船,她一年能掙五六萬,如果小費收得多,七萬也是有可能的。唯一的失落在2022年,旅遊生意空前冷清,她搖船隻掙了兩萬元。好在,今年元旦後,形勢好轉,遊客又多了起來。這個春節,她估計,搖個七十趟是問題不大的。現在,搖一次船,她能分到一百一十元。

不變化也是好的。打蓮廂、跳花籃、迎財神、搖快船等等的民俗活動,原都是古鎮居民自發的,旅遊開發後,仍用當地人來做這些項目,所以年味與以前一樣足。飲食上,當地的特色還是粽子糖、海棠糕、蘿蔔絲餅等,她喜歡吃草魚做的爆魚,新開的飯館也仍在做。還有石岸、石橋、石板路、每家每戶的小碼頭,以及那些爬牆植物、被青苔填滿的縫隙,幾十年來,“原模原樣。”有時她趕早來搖船,古鎮街道上尚沒有人影,門店都以木板圍掩著,只有少數幾個店生起爐子、冒出煙來——那是她覺得周莊最美的時刻。

許竹銀收到景區下發的玉兔綵燈。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許竹銀收到景區下發的玉兔綵燈。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女兒在崑山市區買了商品房,她不想去住,覺得城市千篇一律,嘈雜又冷清,哪裡有古鎮的生活舒適?她看得很清,周圍許多的招牌、五光十色的酒館、如織的遊人,這是工作與生計。搖船或等客時,搖搖晃晃的船艙,船篷勾出的一小方洞天,洞天中的小橋流水人家,這才是她的生活與享受。按公司規定,她將在五十五歲退休。不過她屆時打算申請再搖幾年船。《周莊好》里唱“門巷仍在波光里,扁舟來往櫓輕搖,聲相聞,手相招,小兒小女過小橋”,她覺得就是這樣的,太貼切了。

過了太平橋,又過青龍橋,我該下船了。一上岸,腳踏實地,立刻感到空氣里的濕度、溫度起了變化,噪聲也更近了。此刻岸上的遊客已摩肩接踵,捲入人流,就只能被推搡前行了。

許竹銀搖著空船趕回遊船碼頭去,接她的下一船遊客。天上淅淅開始下雨,水中岸上都有人叫“落雨啦”,船娘們便各自拿出雨衣套上。除非打雷、颳大風,搖船還是要繼續的。許竹銀沒套雨披,只顧著搖遠了,船頭船尾掛著的幾盞玉兔燈晃晃悠悠,漸漸看不清了。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編輯 胡傑 校對 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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