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過去三年,一些年輕人用疫情的藉口,逃避回家過年。今年,催婚催育的壓力與焦慮捲土重來。但這並不是事情的全貌,在經曆了疫情後,不光一些父母的態度有所改變,一些年輕人也經曆了對婚戀觀念的重新思考。
文|祁十一
編輯|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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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後小宇過年前一週回到了老家。老家不遠,坐高鐵兩個小時就到了。但這兩個小時的車程,曆來也是阻隔壓力的一道屏障。小宇去年剛滿30歲,幾年前談過一次幾個月的戀愛,分手後一直單身,從二十六七歲開始,她過年回家都會感受到壓力。

《日日是好日》劇照
“如果一直在老家,可能壓力會更大。”她說,幸而自己在長三角一座城市當中學老師,只有每年寒暑假回家。壓力一方面來自父母,比如去年下半年,家裡給小宇介紹了一個相親對象, “認識沒幾天,就很著急地說要來我家拜訪我父母。可是你都不瞭解我,怎麼就喜歡我,要跟我進行下一步了呢?我就很害怕,覺得對方完全是為了結婚而結婚,讓我很不舒服。”小宇說。她拒絕了對方。
但母親不滿,“她會跟我說他很好啊,各種好,你為什麼拒絕?她覺得我的想法很奇怪,結婚不就是過日子嗎?你挑來挑去幹嘛?”母親讓小宇感到壓迫,但有時想到他們年紀也大了,正一天天老去,又會不忍心。尤其是2022年,身邊小夥伴的爸爸突然去世,讓她意識到父母的老去已經很近,心裡覺得不忍。不舒服和不忍心,兩種情緒交織,讓她非常矛盾。

《獨自生活的人們》劇照
父母之外,過年期間親戚朋友的團聚也是壓力的一種。每年,被詢問戀愛婚姻狀況就像一道例行程序,讓小宇緊張。思考之後,小宇意識到緊張的原因:每一年,給的答案都是一樣的。“可能以前,我是別人父母口中還比較優秀的孩子,但在這個問題上,你突然就落後了,就好像沒有交出去一張滿意的答卷。”那帶來了一種失落感,既不再是父母的驕傲,也無法滿足自我期待。
“可能我還沒有完全跳出這個社會的外在評價吧,我還在努力讓自己可以掙脫。”小宇說。
小宇不是一個人。在豆瓣網諸如“母單互助組”等探討戀愛相親的小組里,關於過年相親催婚的話題總是會引來共鳴,“快過年了被人介紹相親,不去的話說你怪,見了不同意說你挑,怎麼都是你不對。如果見了,兩個人有點意思,還沒接觸多久就開始催婚,說反正你倆願意,一個勁談著有什麼意思,快點結婚不行嗎?”豆瓣網友“你心裡想的是誰”便講述了自己和身邊人面臨的過年相親煩惱,得到諸多網友認同。

《愛很美味》劇照
一些人選擇不回家過年。比如90後Lily,今年已經是她獨自在北京度過的第五個春節。2019年,她第一次找了藉口留在北京不回家,2020到2022,因為疫情,她更是明正言順沒有回家。Lily說,其實回老家,她也是一個人。
Lily的父母在她13歲那年離婚了,雖然父母的婚姻算不得幸福,甚至因為喋喋不休的爭吵與衝突、雙方不穩定的情緒,給Lily留下了成長陰影,但Lily仍會面對母親的催婚。“她會說,不要因為我們倆這事影響了你,你肯定還是要找人的,因為會有人照顧你。我心裡覺得很搞笑,怎麼可能不影響我呢?而且你現在也是自己照顧自己,我爸倒是又找了個人來照顧他。”Lily說,“但是你跟她講不通,反而你很累,之後就不想再費這個口舌。”
以往,她時有同樣不回家或回不了家的朋友,大年夜一起吃飯喝酒看電影;有時就是一個人,放著痛仰的音樂當背景,看書刷手機看電影。今年她多了一個活:幫離京的人上門喂貓。從大年初一到初五,她每天都要上門喂貓,總共要喂五隻貓。既能擼貓還能掙錢,她覺得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了。

《為什麼貓都叫不來》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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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年輕人們對催婚催育感到焦慮、壓力甚至痛苦,但硬幣的另一面是:對愛與親密關係的追尋,仍是很多人深切的渴望。
在豆瓣“母單互助組”里,聚集了4萬“母單”人士。所謂“母單”,即“母胎單身”,也即從出生到現在都是單身的人,小組組員年齡分佈在20歲到30多歲,男女皆有。小組簡介里寫,他們在這裏“探尋自己保持母單狀態的理由,試圖擺脫母單狀態的焦慮,抑或是選擇以積極的心態樂於以母單的狀態生活”。
但翻看小組貼子你會發現,人們普遍探求的依然是如何脫單、脫單路上的障礙與煩惱。“遇見一個有好感的優秀男生,不知道要不要主動和怎麼主動”“不主動但是回覆很積極可以繼續嗎?”“大家到底是怎麼走出第一步的”……諸如此類的話題遍佈小組,並引發熱烈討論。
小宇也一樣,儘管面對父母催婚備感壓力,但她知道自己仍然渴望親密關係,看到身邊好朋友有對象了、結婚了,“還是挺羨慕的,也希望能夠遇到一個彼此心意相通的人”。她的煩惱和許多單身人士一樣:在狹窄的社交圈下,通過何種渠道與方式才能認識更多異性,直至遇見那個中意的人。

《歡樂頌》劇照
她沒有嚐試過交友和婚戀軟件,因為感覺自己“屬於比較單純的,對網上交友可能招架不住”。她原本抗拒相親,“一方面覺得年齡也大了,不可以一直迴避,但你真的要重新認識一個人,最後也不一定有結果,就想往後退”,她說。
但從2022年開始,她從退縮變得積極。直到現在,她都無法搞清變化到底是怎麼發生的。曾經如果無人陪伴,她就不會獨自出行。但2022年,她開始一個人逛街、去書店、去戶外發發呆。“我可以一個人待了,不再覺得孤獨是一件讓我特別恐懼的事情,好像從自己身上獲得了一點力量。”她說,獨自出行帶給她自由,也讓她走向大自然,從自然中獲取了巨大的能量。
重拾閱讀也給她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心理能量,小宇去年看了好幾本書,她記得原湖北巴東縣委書記陳行甲的隨筆《在峽江的轉彎處》所帶來的領悟,“看完就發現要跳脫出小我的世界,去看看真實的世界。”她說,“不把自己擺在弱者、受害者的角色,不需要等待別人來拯救,我自己就可以很有能量,去愛這個世界,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對自己的期許變成了想成為一個有力量感的人。”
人們總以為,積極尋找伴侶是因為恐懼孤獨,但小宇的經驗相反,她是在接納孤獨後,對尋找伴侶變得更積極的。如今遇到有人介紹對象,她會欣然應允,不再覺得見人、社交是對自己能量的消耗,而是將相親當做認識人、認識這個世界的方式。她也更敢於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受,開心就是開心,不喜歡、有壓力就拒絕——正如那位讓母親滿意她卻不舒服的相親對象。“我的人生只有一次,不能為了滿足她的想法而委屈自己,我還是要活出我自己。”小宇說。

《我無法戀愛的理由》劇照
過去一年,85後恩雅也經曆了同樣的轉變。三年前結束一段近四年的戀情後,恩雅沒有再談戀愛。經過兩年的自我療愈,恩雅在去年打開自己,重新走上了相親之路。“我想要結婚,想要有親密關係,也想生一個小孩。也可能以後想法會變,但現在是這個想法,就趕緊努力去找吧。再拖的話,年齡也是一個限制,會擔心未來年齡大了,遇到喜歡的人怕生育有點艱難,所以現在就各種相親。”恩雅說。
她廣泛接受朋友同事的介紹,註冊了交友相親軟件,還主動在社交網站上發佈“徵婚貼”,由此收穫了許多相親機會。大部分人她都會見,哪怕初聊之下不太合適,或信息量太少,又或者眼緣不太好,但只要不反感、對方提出見面,她都會去,把見面當做一個認識人、瞭解男生想法的過程。
見多了,她發現了很多有意思的現象。“比如每個人都有很多面,可能他在網上展現的是一面,線下又是另外一面,只有多瞭解才會看到人的立體性。”她說。
持續近一年的相親,在封控和放開後疫情來襲中斷斷續續地進行。一位網上聊天時非常投機的男士,因封控而無法及時見面。一個多月後相見,恩雅才發現真人的感覺和網絡形像有極大落差,這帶給她巨大失落感,久久緩不過神來。此後,另一位見面後相談甚好的男士,卻在12月來勢洶洶的新冠疫情中失去了父親,悲傷和疲憊讓他們的聯繫被打斷,導致後續未知…...

《無法相戀的兩人》劇照
但這些都沒有讓恩雅喪氣灰心。她仍走在相親路上,對即將到來的春節也不再有過往幾年的壓力與焦慮,因為“這一年的相親,得到了很多很好的反饋”,讓她對自己的狀態感到滿意,信心也得到了提升。
戀愛與婚姻
東京大學教授上野千鶴子曾說:“戀愛是建立分享彼此的關係,所以註定要走進對方的生活。在進入彼此生活的關係中,一個人的自我會受到考驗,所以那是一個人瞭解自己的最佳時刻。狡猾、自大、奉獻、充實、寬容,所有這些特質都會暴露出來。朋友之間不會建立起這種同歸於盡的關係,所以閨蜜固然好,但那是另外一回事。”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因為原生家庭,Lily至今小心翼翼地活在自己的殼里, “我連對朋友都會有吃醋的感覺,更沒法想像談戀愛。對方如果稍微對我冷淡一點,我就會好焦慮啊,覺得自己不值得被愛。”
她並不需要一般意見里那種伴侶的照顧,“我從18歲一個人住到現在,沒有覺得自己不好,反而覺得自己挺厲害的,什麼水電啦、通下水道啦,我都可以自己搞定。2018年從老家到北京遠程搬家,也是我一個人。”Lily說。但另一方面,她發現,“我還是會渴望戀愛的感覺,哪怕父母離婚了,我也很渴望戀愛,只是不去想婚姻這個事。”
她形容那種感覺:那是單純的感情上的一種希望、一種聯繫,會想找一個人分享自己的心情,分享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朋友終歸是朋友。和同性朋友之間聊得來,與跟異性戀人之間聊得來,終究還是不一樣。

《濃情巧克力》劇照
為此,她像當代許多“迷信”的年輕人一樣,信奉過“玄學”。比如找一個據說很會“算命”的朋友算過後,按照他的指示在床頭放了電磁爐,“用來改善磁場”。半年後,發現沒什麼用,打掃衛生還麻煩,又給撤了。元旦去廈門旅遊,她順手在寺廟里買了水晶手鏈,“用來增加人氣”(迄今還不知道有沒有用)。
去年,因為有了新朋友,聽她傾訴,幫她剖析自己,她甚至人生第一次對喜歡的男生表白,說出了“我喜歡你”這四個字。“這是我人生的一大步啊。對我這種沒談過戀愛,又有逃避心理、鴕鳥心態的人來說,能親口告白,是很大的轉變。”Lily說。
儘管沒有成,但對Lily來說,表達情感本身,已是跨越。2023年,她的目標是:好好談個戀愛。

《逃避可恥但是有用》劇照
田靜說自己當初交給婚戀機構的1萬多元會員費,是機構營銷人員拿著她的手機去刷的,但在後續相親中,田靜才發現,已經見過的4個相親對像極可能是婚戀機構安排的“婚托”,因為對方都在25分鍾交談後以莫須有的原因沒有下文了。理論上婚戀機構還要安排2個相親對象,也遲遲沒有動靜。
後來田靜才上網一查,和她相似的情況比比皆是。但田靜沒有認栽,經過2個月的投訴、諮詢律師,她拿回了這筆錢的80%。那之後,她買的房子推遲交房、眼看著有爛尾跡象,她再次用了一年時間維權,最終成功跟開發商解除了合同,拿回了數額不小的首付款。
這一系列事件後,30多歲的田靜發現:“我喜歡掙錢的感覺。”所以她現在上班時工作,下班後忙於副業,時而和朋友跨越半個北京城去吃個“好吃的”,回來的路上一邊回味一邊感歎:“現在像我們這樣快樂的人不多啦,知足吧。”

《伯德小姐》劇照
事實上,如今田靜已經有一個穩定的男朋友,她只是目前不願結婚。對她來說,如果當前的生活是一棵樹,那掙錢就是這棵樹的主幹,愛情是其中一個樹枝,其他還有親情、友情、興趣愛好、保持學習等許多根樹枝,每一根樹枝的比例不一樣。她希望努力保持樹的茁壯成長與平衡,不至於在失去某根樹枝時太難過甚至因此倒下。這便是她對自己30多年人生的比喻與總結。
“以前我是特別傳統的人,是付出型人格,事事以別人為主。2020年以後,開始以自己為主,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卸下了很多負擔,整個人就想開了。”她說。

《家族的形式》劇照
排版:周蕾 / 審核:然寧